元昶晴作品两篇

孤独者

公历1991年12月25日,夜七时许。

莫斯科的隆冬确实难忍,虽然红场四周围坐着很多人,但也冷气难消。我凑向人们相对聚集的地方,为了减轻身体的冷意,小声哼唱着起来:“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周同志,别走的这么快,我只有在你身边,才能保障你的安全啊。”伊万见我凑近人群,他也匆忙跟过来。社里对这次报道特别重视,还特地找莫斯科公安帮忙,给我这次的报道任务安排了一位安保人员。

“嗯,抱歉,同志,下次不会了。”虽然有人紧跟着对我来说很不自在,但我还是很感激这位伊万同志。近来的莫斯科也确实不安全,要么有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以抗议之名打砸抢烧,要么有穿着苏联军装的邋遢酒鬼在街头耍酒疯痛苦。就在来红场的路上,伊万同志就打跑了两拨纹着纳粹标志的街头小混混。

“哈哈,知道就好。对了,周同志。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是你们中国的歌曲吗?”伊万同志听见了我刚刚的哼唱,好奇地问。

“是中文版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们苏联的这首歌曲在我们中国可是传唱了很久的。”

“原来是它啊,怪不得曲调听着这么熟悉。”伊万同志咧开嘴笑了起来,可笑了没几声,脸色又低沉下来:“可惜,诞生这个名曲的国家,这个联盟,今天晚上就要消失了。”

谈到这个,我的心也低沉下来。莫斯科电视台宣布说戈尔巴乔夫将在今晚7时发表辞职演说,届时,苏联——我们又敬又怕的“老大哥”,将在政治版图上永远消失。而此后,克里姆林宫顶上的红旗将被换下。记录下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正是我来到红场的任务。

“嘿,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还是开始报道任务吧。”我打破了沉默,拿起纸笔开始找这里的民众进行采访。

我找到一个落单的人,他西装革履,衣服看来很新,估计是为了这一天而专门穿上的新衣。走到他跟前,用流利的俄语轻声问道:“先生,您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吗?”

“您是?”

“中国《人民日报》的记者”

“哦?原来是那个国家来的记者啊。”他眯起眼,语调也变得阴阳怪气,似乎在嘲讽中还带着一些怜悯——从这一变化,我已经感觉出来他的思想倾向了——应该是亲西方的。

“好吧,那身为公共知识分子的我就接受来自那个国家的记者的采访吧。”

“请问,您如何看待今晚旗帜更换一事?”我假装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一本正经地问道。

“这个嘛,当然是十分高兴了。大清洗、大饥荒、言论管制、官僚腐败……”他说着还挥舞了一下拳头:“这个联盟生于不义,最后也应当埋葬于众人的唾骂之中,根本不值得怜惜。”

“可是,它真的有你说的这样难堪吗?”虽然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在告诉我它是“苏修”,但它也不应该被贬低到如此地步:“想想看,工业化、卫国战争还有那崇高的思想,这些都应该被贬斥吗?”

“哦?你在质疑我吗?记者。”他眼神变得愈加尖锐,就像是那自西方飞来的白头鹰:“你估计在苏联也只是看《真理报》之类的官方报纸,那些可是不行的,想要了解真实的历史……”

“就是去收听‘美国之音’或者看那些从西方偷运过来的书籍杂志吗?我可不认为他们所说的就全部是对的。”

“你!”他对于我打断他的即将开始的高谈阔论很生气,举拳似乎想要用暴力方式解决我这个来自异国的反对者。可惜,在看到我身后壮硕的伊万同志后,这个“公共知识分子”只是空划了一下拳,扭头便走了。边走还边嚷嚷着“你被洗脑了”“集权邪恶政府的走狗”之类的话。

“伊万同志,谢谢你。”我倒是不介意和那个家伙来一次“武斗”,但还有采访任务,这类“阶级斗争”还是尽量不要发生的好。

“没关系。”伊万看着那个人又走入另一群人中,鄙夷地说:“这些家伙都收了西方的钱,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就是一条美国养的狗。”突然,那个人所在的人群里爆发了欢呼声音,并且把那家伙簇拥在最中心的位置。“咳,有时候,他们确实太会蛊惑人心了。”伊万尴尬地回应我。

这个小插曲过后,我继续去采访了很多人,此时此刻,很多人都情绪复杂。但让我惊讶的是,没有人对苏联的解体感到留恋。

“俄罗斯又复兴了,现在就看叶利钦有没有办法防止饥民造反啦!”

“换旗是自然的,因为苏联已经不存在了。”

“挂什么旗都可以,只要让人们有吃的就行,因为我有六个孩子。”

“我听说,苏联解体后,叶利钦将要把所有国营企业的股票分给每一个俄罗斯国民到时候,每个人都会分到一万卢布的私有化证券,我们很快就有钱了!”

采访中,确实也有个老人表示出对苏联的留念,不想让偌大的联盟就此解体。可当他说出话后,周围一些年轻人便会围到他跟前,开始与老人争吵,最后围殴起老人。

直到我以报警威胁,他们才停止暴力,跑到了其他人群里。

我扶起老人,并表示采访结束后可以护送他回家。

“不用了,谢谢记者同志。”老人摆摆手:“我从斯大林格勒一路打入柏林,还会怕这些小年轻吗?我先回去了,一会儿的场景我不想看见。”说罢,便蹒跚着离开了红场。

我看着他的背影,内心十分复杂。一个国家的老兵,晚年只能看着昔日所捍卫的祖国自内部解体,这是多么伤感的事情。我不愿再深入去多想,转身继续进行采访……

越来越接近约定时间,红场上的人也越聚越多,我甚至看到了中央电视台的人。他们扛着直播设备,今晚也要向全国人民直播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19时25分,戈尔巴乔夫的电视讲话结束了。虽然红场没有电视,但是有广播来传声——他以沉重的声音宣告了苏联的解体——此后,便是寂静。

“快看!”正当众人切切私语的时候,伊万指向了克里姆林宫屋顶。一个人匆匆爬上,来到了那面飘扬了69年的旗帜之下。看着他,众人屏息。19时32分,那面为几代苏联人熟睹的镰刀锤子旗开始徐徐下落。19时45分,一面三色旗取而代之,升上到了克里姆林宫的上空。

“乌拉!”看着新的国旗,红场上的众人开始欢呼。而最开始我采访的那个家伙,甚至从衣服里掏出了一面一模一样的三色旗,开始挥舞起来。“我们将迎接更加美好的明天!”他不断叫道。

我没有作声,只是默默看着那面被扔下的联盟旗,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悲哀。开创人类文明新纪元,与美国争霸半个世纪,肩扛社会主义大旗的“老大哥”就这样没有了?

虽然我曾设想过自己的反应,但依然十分失落。我被裹挟在人海里,他们在欢呼新的未来,我在哀叹旧的过往。孤独感,这种思想上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孤独感,让我很难受。

一双大手把我拉出人群,拉出了红场——是伊万。

“同志……”

他动了动嘴唇,用低沉的语调说:“周同志,唉,以后就没有‘同志’这一称呼了。采访任务已经结束了,我给你指一条比较安全的路自己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回家喝酒了,抱歉啊。”

“嗯,没关系。”我理解他的心情,他也许是为数不多现在还对苏联抱有感情的人了。

······

我一个人默默走在回旅馆的路上,抬起头,街边许多房屋已经挂上了三色旗,联盟旗被扔在雪地里——虽是夜晚,那抹红依然是那么鲜艳。走到十字路口,我看见一尊刚刚被推倒的列宁雕塑。

“现在,只剩下我和您了”我对着雕塑苦笑着。在莫斯科自由主义的蓝海之中,又还剩多少像我一样的红色孤独者?

回到旅馆,坐在桌前,看着采访笔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东西。伊万、那家伙、老兵、联盟旗、三色旗,最后的记忆定格在列宁像上。

“开始写吧。”我自言自语道。拿笔在稿纸上开始写:“红旗落地……”

【莫斯科的夜空开始飘起雪花,气温明显下降。但仍有不少人陆续来到红场。人们还在红旗落地的地方发表自己的看法,还在那里争论……】

——《红场易旗纪实》周象光(《人民日报》1991年12月25日)

楼桑少年曾经梦到成为大汉天子

为人者,光明磊落则是英雄。

为将者,忠肝义胆则是英雄。

为君者,造福万民则是英雄。

大汉的创立者刘邦斩断白蛇,率众起义,是个英雄。后来汉室的江山被夺,刘秀骑着黄牛走出南阳,又还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是个英雄。再后来,刘家又会有哪个英雄出世呢?

东汉末,涿郡涿县楼桑村,村内村外桑林片片。而村头的一户农家的院角,则种着一棵格外特殊的桑树。它有五六丈高,而且枝繁叶茂,“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就像天子车驾上的华盖。周围的桑树都比不了它,以至于往来的人都说这户人家早晚得出贵人。

不止桑树奇特,这户人家的孩子也长得尤为不同,他双手过膝,耳朵也大到自己都能看见。这个孩子叫做刘备,据说是中山靖王之后。虽然听上去也声名赫赫,但大家都知道,这一宗亲身份毫无意义。天下姓刘的人多了,也不会缺少你一个刘备。

村里偶尔会有几个老儒生路过借宿,每到这时,小孩们就会围到他们身边,想让他们多讲讲村外面的世界。那些儒生喝着水,看着那棵高大的桑树,会和小孩们慢慢道来大汉这几百年的风风雨雨。高祖、光武帝······听到自己先祖的一个个英雄事迹,混在其中的刘备若有所思:我也能和先祖们一样,成为匡正天下的英雄吗?

来日,他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他用手指着院角那棵郁郁葱葱的桑树,说:“将来我一定会坐上有这么大华盖的天子之车的。”

少年口无遮拦的一语,不曾想便定格了他后半生的高度。

刘备幼年丧父,与母亲一起织席卖履为生。本来他也只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楼桑村平民,但当初的少年的豪言壮语让宗族之人看到了他的志气。在别人的资助下,他得以拜大儒卢植为师。此后,那个楼桑树下孤苦无依的少年,即将开创自己的伟大前程。

再后来,就是一个少年的英雄崛起之路了,虽然这一路上很是坎坷。这个名为刘备的少年,怀揣着匡正天下的英雄梦想,奋斗在这片破碎的大陆上。

他是不幸的,在汉末这个残酷的世界中,与其他人相比,他没有傲人的门第,没有敌国的财富,只有一个毫无意义的“刘”字名号以及一腔为国为民的真心。他几次打拼,几次失败,还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妻离子散。携带着残兵奔行在陶谦、曹操、吕布、袁绍、刘表等诸侯之间,希望求得一地存活。从少年拼搏到中年,一直都是寄人篱下。英雄梦似乎越走越远了。

但他也是幸运的,在尔虞我诈的冰冷现实里,他的仁义之名传遍十三州,无人不知。他有两个情同手足的异姓兄弟,有赵云、简雍、孙乾等一直相随的忠义之士,之后更是在荆州遇上了他这辈子的依托——那天在山野茅庐中,刘备找到了他所渴求的水,诸葛亮等来了他愿意承载的鱼。君臣相遇,鱼水相融。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帮助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找回了少年时期的梦想。

随后,那个自比管、乐的青年辅佐着刘备,帮助他朝着最初的梦想一点点靠近。自那间茅屋出来,到他在汉中登坛称王,刘备走过12年。北方的曹贼,似乎不再那么可怕。张飞家的那片桃林,是否安在?自家里的那棵桑树,是否又大了一圈?楼桑少年的英雄梦,似乎越来越近了。

梦终究是梦,它就像是一个泡沫,被江东的孙权戳破了。

荆州被夺,关羽、张飞相继被害,刘备生气了。他不是气愤荆州的丢失,而是恼怒两位兄弟就此离他而去。他有英雄梦,但这个梦是由他和兄弟们一起完成的。手足相继丢失,孤又何以独活?复仇!复仇!

刘备不顾诸葛亮、赵云等人的劝阻,毅然决然地挥师向东,誓要让孙权付出代价。可惜,江水东去,浪花淘尽英雄。戎马一生的刘备败于年轻的书生陆逊,仓惶逃回川中。收兵于白帝城。

刘备累了,他躺在永安宫内,生命垂危。他是后悔的,也并不后悔。他愧对于一同出川的汉军将士,愧对于诸葛亮等还活着的汉室忠臣们,但他也无愧于昔日那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的兄弟。

向诸葛亮交代完后事,刘备闭上眼。冥冥之中,他看见了抚须的关羽,看见了喝酒的张飞,看见了斩断白蛇的高祖,看见了骑牛上阵的光武帝。最后,恍恍惚惚,看见了那棵家中的桑树,如今,它真的又大了一圈呐。

评曰: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讬孤於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幹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后记:

投入写文之中,可以忘记很多事情,让自己的内心同古人相融为一,淡看此世间的变迁。想此历史其本身之种种变革,便自然感知于个体悲喜之渺小。如此而来,又何必为己而喜,为己而悲?

刘备是我尊崇的古代帝王之一(另外一个当然是周世宗了),大家对他也很熟悉,所以我也就不去写那些大家都熟悉的故事,而是另辟蹊径,讲讲他的少年楼桑之梦。说起来,先主的少年时光也是很潇洒的。(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於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

他就是奋斗成功的典型代表,是残酷的史书中为数不多的童话。我记忆最多的,就是他在从许昌奔行徐州时所说的:“我乃笼中之鸟、网中之鱼,此一行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再也不受羁绊了。”

真正的英雄就是如此,在天地间留有一分英雄气。愿我,愿你,愿我们都能同先主一样,奔行于天地之间,自留一分书生意气。

作者介绍:

元昶晴,笔名“子月安歌”,2002年生,河南安阳林州人,就读于河南大学历史学专业,现系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会员、河南大学宋韵诗书社社员、墨风文学签约作家。作品见于《河南科技报》《墨风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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